我爸爸的背景與我的成長背景息息相關,但他的背景不是本文的重點,用一句話形容他的背景
在台灣傳統社會野蠻發跡,在大陸資訊業叱吒過風雲,白手起家的大男子主義銷售天才。
他過去職涯的發展瓶頸使他相信,為了未來能順利拿到體面的高管工作,孩子的外語能力一定要好,孩子一定要拿到碩士文憑。所以他投資我們小學的時候讀國際學校(的中文部),且支持孩子的學費到碩士畢業。高三考完學測選系時,我和他說我想讀物理系,他不知道物理是什麼,也不知道物理系出路有哪些,但他會和我確認「你會讀研究所嗎?」。當時我對基礎物理抱有熱忱,以為未來出路除了辦公室白領和研發工作之外沒有可能性的我欣然表示「當然,物理系不讀研究所是找不到工作的」,他很滿意。
所以後來當我表示讀研究所很浪費時間,甚至不一定想完成大學學業後,他數次把這個搬出來說嘴,指責我打破了當時的「承諾」,並對我表示失望。我反問他,「難道你不鼓勵想法的迭代嗎?」
(後來他似乎是看了很多關於物理的老高YouTube影片,發現物理和半導體業有點關係後很開心,開始每天給我發半導體業等影科技業的新聞。似乎想暗示我往這方向發展,像我按部就班去台積電工作的堂哥那樣。)
對於孩子們那天性使然的想法,他的立場一向是「不鼓勵,不反對」。
我國中(2014-2016)的時候非常喜歡玩電腦,那也是我開始頻繁接觸電腦的時期,但家裡供我使用的電腦是 2008 年的老 Acer 電腦。雖然根據我爸所述,這是 2008 年的頂級電腦,但我怎麼都感覺不出來。為了玩吃配置的射擊遊戲,我每次都要解決一堆 Windows 的系統錯誤、無所不用其極優化的操作系統環境、調整遊戲畫質以提升流暢度等等。它讓我對電腦非常熟悉。在學校,老師解決不了的電腦問題都是我幫忙處理的。國一的時候,除了玩遊戲之外,我還發現了一片新大陸,3D建模與動畫製作。觀看 Minecraft 的 music video 賦予我天馬行空的幻想,我當時立刻下載盜版 Cinema 4D (r13) 開始學習如何 3D 建模與製作動畫。接下來的幾個月裡,我製作出了我的第一個方塊武器、第一個 minecraft 角色動畫模型、第一段 minecraft 動畫。但我都沒怎麼和父母分享,「反正他們也只會叫我去好好唸書」。不出一年,有一天這個電腦的主機板就因為過載燒壞了。我請爸爸幫我修,他拿去給別人檢查,一個禮拜後回來說換一片新的主機板要 3000 塊人民幣,買一台新的可能也差不多這個價錢。我沒說什麼,我所接受的金錢教育讓我不敢花家裡的錢。我沒電腦玩了。
後來我如果要使用電腦,只能等爸爸工作忙完後和他借電腦用,我怕玩遊戲太久被念也怕打擾他工作,每次電腦只用1-2小時。這段時間我也不好意思花好幾個小時做模型玩動畫,這些時間都拿去開心玩遊戲了。
編程的故事也是類似。我覺得駭客是一個超酷的概念,國中的時候我學了一堆 CMD 裡面的最沒用指令,到處跟別人說我是超強駭客。我開始自學 batch 和 C 語言。當時我想在電腦上裝一個能寫代碼的東西 (IDE),但怎麼都弄不好(現在回想起來發現原因是不會配置windows系統的編譯環境)。後來我媽媽幫我在台灣一個培訓班報了一個 C 語言的班,我是班上唯一一個小朋友。但幾節課下來,在他們講 for 循環語法的時候,我發現我怎麼都弄不懂,課程結束後沒什麼成就感,很灰心,就不學編程了。
儘管如此,我整個12年義務教育期間,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電腦。我夢想過製作3D動畫、寫程序當駭客、製作電影特效。
再後面碰編程就是高三考完學測後買了一台,Macbook 開始自學 Python 了。
回想起來,我總是很好奇,如果當初我爸爸幫我換一台新電腦,或鼓勵、指導我寫程序的話,現在的我會是怎麼樣的?(當時同學中沒有人有接觸這些,沒有人可以和我一起折騰)
有關編程,買 Macbook 也是一個很大的關鍵點。高中(2017-2019)的時候,我常拿我媽媽 2011 的 mac mini 寫報告,我爸媽都是 Windows 使用者所以 Mac mini 有裝雙系統,但我受不了老電腦跑非原裝系統的卡頓與低流暢,所以我開始接觸 macOS。經過陡峭的學習曲線後,我發現它比 Windows 優越很多。它穩定、絲滑,為快捷鍵與使用者優化的操作系統順滑得令人心潮澎湃。我決定之後挑選電腦我一定要選一個 Mac 電腦。當時我爸也不是特別同意,他說你買 Macbook Pro 的錢可以買兩台超強的 Windows,並一直建議我買 Windows,笑我花那麼多錢送蘋果是傻瓜。我說不過他,但我還是堅持選 MacBook。後來我才發現這個選擇有多麼正確,用它入門編程簡單且直接。易於編程 (less friction) 為我接下來的幾年打開了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還好我沒聽他建議買 Windows 電腦。
電腦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對它的潛能從小就抱有無窮的幻想。回頭看,電腦幾乎是一個成長期間基本都在家的中產階級孩子除了書籍之外唯一探索世界的媒介。
他相信孩子出社會前一定要學會面對不合理的刁難,所以他喜歡在家裡融入企業主管刁難的元素,教育的方式主要為「脫敏教育法」與「情緒否定法」。
小時候我很調皮,會欺負姊姊,姊姊受不了就會哭,爸爸就會和我一起逗她笑她,要求她克服情緒。據姊姊後來描述,這些事情給她留下了心理創傷。當他的「建言」讓人不舒服的時候,他會否定他人的情緒,並表示「為什麼你反應要那麼大,為什麼不能以一個正面積極、成長的心態面對我的批評呢?」家中與這個相關的爭吵難以計數,主要發生在爸媽還有爸姊之間,但我也和他吵過。他很固執了,以至於後來家中曾經發展出了一套避免和他爭吵的敷衍策略——不管他說什麼我們說好就行。
他,和我的選擇
去年(2023)11月份的時候,我和他說我想去美國的斯坦佛暑期學校 (Stanford Summer Session)。整個八週的項目不含機票要將近五十五萬台幣,我們家不是負擔不起,但也不是說可以很輕鬆的支出這筆費用。我非常想去感受一下朋友口中 Silicon Valley 的 startup vibe 以及「新創聖地」斯坦佛大學的學生是如何敢大膽的暢想未來、改變世界,感受一下東亞「學歷崇拜」之外那個傳說中「崇尚價值創造」的文化。關於參不參加斯坦佛暑期學校,我和他討論了好幾次,每次都圍繞「值得嗎?」「你能從這裡獲得什麼?」討論。但好笑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我去之前是不可能知道的,我一直感覺我們在空談。在他去大陸之前——一個我送我回軍營接駁車的路上,我們最後討論了一次這個話題。我記的很清楚,那次他非常誠懇。在接駁車附近的超商旁,他和我說,「如果你真的很想去的話,爸爸支持你。爸爸現在的現金流不是很夠,但爸爸會週轉出一些錢幫你支付。但因為我們家經濟也是有限的,如果這次出去的話,未來研究所你可能就沒辦法出國讀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爸爸支持你的選擇。」
我感到莫名的觸動,他走後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一方面是因為那我這輩子第一次從他口裡聽到「我支持你」,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感受到作為一個成年人,必須要考慮自己的行為與選擇是否給家人帶來的困擾。我覺得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影響到父母的退休生活。當下我幾乎就決定了,我不去了。
幾天後我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我不確定出國這趟對我的成長能有多大,它的費用太高,我決定放棄這次機會。他回答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他尊重。
我的人生,我的選擇。
在台灣教育體制下出生,你人生基本就被規劃好了。打從出生到起,你的人生彷彿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社會認可的路,默認的路,the default。默認的力量非常非常大,大到你會自己想辦法吞下生活所產生的無意義與空虛感,大到你會忘記曾經的叛逆與不妥協,大到你以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沒有別的路,沒有選擇,大到青年們的存在主義危機是被社會系統地製造的 (systematically created) 。
在這樣的世界,沒有人的潛力能得到發揮。
當我的意見和父母非常不同的時候,我發現我會有一種想要自己說服自己以順從他們的傾向——如果能不和他們衝突就好了。符合期待、避免衝突是多麼強大的原始動力啊,以至於我甚至會說服自己放棄機會。
父母或許是這個體制下主要把我們往默認上靠的力量,而在特定環境下,同儕可以是把我們往默認外推的力量,但最終做出選擇的還是我們自己。
昨天我和他說我今年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可以和朋友透過 Y Combinator 的去硅谷創業。這是我近一年自己孕育出的夢想,現在有機會,我想去追夢,但代價是我可能會拿不到大學畢業證書。我還沒和他說我的決策邏輯以及風險規避邏輯,他就打斷了我。
我把他的觀點歸類為「學歷論」。他把台灣社會的學歷崇拜邏輯講的很清楚,說能力是由學歷認證的,沒有學位就沒有人理你,公司上市會不好看,也拿不到只認學歷的政府資源。我的意識型態更接近「價值論」,如果你能證明你完成過困難的事,那你的能力也就得到了認證,此時不會有人在意你是否拿到這張紙。我們不可開交的吵了一個小時。這個話題一展開就是開始互相傷害。我說他從來沒支持過孩子的選擇,他說他不反對就是在支持,我說他不鼓勵就是在默認不關心。最終他開始烙狠話「如果你不完成學業,我會對你很失望」。
他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大學文憑是一定要拿到的,應該要能拿到碩士學位。
或許他應該感到驕傲與自豪,他的孩子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在努力超越環境;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樣,想要快速成長;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希望不依賴父母自己去闖出一片天。
那些坦白的感受,或許足以回答我們的迷茫。
少年,你又會怎麼選呢?你的人生,由你作主。